我亲爱的爱丽丝

摘要:未曾被初恋捅过刀子的人,不足以在酒馆里大声喧哗。


爱丽丝回到据点的时候发梢上还挂着翡翠森林的露珠。她盘算着在交接任务之后去红龙酒馆来一杯樱桃白兰地犒劳一下自己,或许酬金还够她加点一份老板娘乐此不疲推荐的秘制伪龙排——“咬一口吱吱响!”;如果前往日落之湖的同伴也能按时回来,她很乐意和那位有毛茸茸兽耳的小姑娘再上一次床,对方凛冽的眼睛泛起水光来又是另一番美景。

是理查德为她开的门,这位身经百战的蜥蜴剑士前不久扭伤了尾巴,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接过晚归的女士手中的行李。一如既往是个绅士。爱丽丝想,她脱下大衣递给对方,又顺口问了一句老板和未归的同伴。

“莱曼在起居室和客人谈生意,你可以先去冲个澡,”他顿了一下,对接下来要说的半句话有点为难,但是某种正直的品格又不允许他违背承诺——他早些时候被拜托转述一句就内容上而言非常糟糕的话——权衡之后的绅士稍微放轻了一点声音,“莉莉待会也要用浴室……说是想好好清理一下尾巴尖分叉的毛。”

对那位习惯用耳朵和尾巴来表达情绪的同伴来说,这邀请的确足够隐晦。

“另外,以下是我个人的请求——”理查德挠了挠脸,细碎的鳞片和他坚硬的指甲摩擦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我是说,在注意你们的隐私之余,出于对我们佣兵所声誉的考虑,在客人离开之前我希望你们能够……不,无须在意。我想拜托阿贝里昂加固一下隔音结界会是个更好的主意。”

“你终于开始明白佣兵意义上的自由是怎么回事了,我亲爱的理查德。”刺客小姐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个巨大的拥抱,眼睛里满是揶揄的笑意,“欢迎来到大人的世界。”比他年少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少女如是说。

无论如何,就理查德而言,包括劝服阿贝里昂在内的这个夜晚不比他休工伤假以来的任何一个夜晚更平和,同伴伸着懒腰嘟囔着要在洗澡前来一杯热可可,他目送对方左拐进了起居室。

爱丽丝这边又是另一回事了。如果她知道正在和莱曼商量任务细节的委托人是西尔维娅的话,她情愿在翡翠森林呆到樱桃白兰地过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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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尔维娅时常想起爱丽丝。这位肄业生在唤醒死灵上展现的天赋固然令她印象深刻,而不管她口头是否承认,她的怀念来自于更隐秘的事情:她们曾经同床共枕,赤裸的身体互相交缠,年轻女孩的体温和落在她额头上的吻总是能唤回被噩梦惊扰的倦意。她在爱丽丝离开之后换过许多床伴,其中也不乏同样天资聪颖且身体柔软的学生,于事无补——实际上整夜整夜地被噩梦纠缠才是相当一部分死灵术士的归宿,由奢入俭难。

爱丽丝起初在元素魔法学院就读,多亏在学校里四处徘徊的前校长的幽灵发现了这颗遗落的明珠,元素院的吊车尾一跃成了死灵魔术学院的耀眼新星。时任副院长的西尔维娅出差回来才听闻这一消息,直到过劳死都在操心毕业率的前领导故弄玄虚地向她复述那位新生是如何如何与一具骷髅跳起了华尔兹,像是在撩拨一只猫的好奇心。

“你绝对不会后悔的。”她这么结尾。

老师要观察学生总是不难的,能找的理由比黄金猎犬里的应召女郎还要多。比如说来一场强制所有一年级学生旁听的公开课,美其名曰检验新聘教师教学能力。

讲台上的那一位并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一场基于心血来潮的飞来横祸,她结结巴巴地宣布暂时下课休息五分钟,作为考核小组成员之一的西尔维娅终于找到空隙打量爱丽丝,传闻的中心人物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打瞌睡,她只远远地瞥见对方半睁的眼睛,这让她想起了第五条和她订下契约的骨龙,那具亡骸也有着不同于同类的金色眼睛。

死灵院的每一本教材都花了不小的篇幅警告未来的死灵术士们骨龙的危险性。这类亡骸比任何黑暗生物都更擅长招来噩梦,它们以此为食粮,它们永远都在伺机撕碎宿主的灵魂。“你永远都无法奴役一条醒着的骨龙”——然而这句格言在传诵的过程中总有那么一点不甘心的味道:亡骸的召唤难度与其力量成正比是不可逆的事实,实际上大多数死灵术士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与这类危险生物打交道。

显然爱丽丝并不属于理论功课扎实的那一类优等生。西尔维娅察觉到异常魔力突击检查爱丽丝的宿舍时,后者正在和一条骨龙打扑克,黄铜的筹码在她手边堆成了一座小山。赌桌上的另一方抬起颅骨打量不请自来的客人,眼窝里跳动着幽蓝色的磷火。

“我希望我来得还算及时,至少足够打断你们缔约。”西尔维娅在第三把椅子上坐下,视线在爱丽丝和亡骸之间游移,即使早就听说过一些只言片语,她依旧惊异于如此出类拔萃的天赋,“我认为对你来说骨龙还太早了。”尽管告诫是例行公事,她还是不打算掩盖语气里的赞赏。

“要不起。”高阶黑暗生物用尾骨敲了敲桌面——轮到它出牌——它的声音来自于气流在骨骼空腔中的震动,听上去模糊不清。它沉默了半秒,这回说话的对象换成了西尔维娅,“尊敬的女士,我以为你记得我们是不能引诱人类幼崽签订契约的。”听上去它的确在严格遵守这种不成文的约定一样。

“我们只是普通的牌友关系。”爱丽丝立马接茬,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我对这一点毫不怀疑。另外,从下周起,每天晚上来图书馆二楼补课。”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有天赋的学生总是更值得被青睐——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以一些他们并不喜欢的方式——西尔维娅起身离开前扫了一眼爱丽丝捏着的几张扑克:“先出顺子。”

这个场景兼具合理性和荒诞性,值得榨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西尔维娅几个月后在课堂上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被隐去姓名的当事人在哄堂大笑中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那个时候爱丽丝已经在数百个深夜的单独相处里培养出足够的胆量,她在当晚一对一的晚课上张牙舞爪地表达被用作调节课堂气氛的不满,西尔维娅纵容心爱的学生逐步逼近自己,直到后背抵在杉木的书架上。一本研究神灵衰亡的论文集没有摆放整齐,硬质的书角硌得她的脊背生疼——十六岁的人类幼崽比她矮了半个头,柔软的身体用力压上来,对方的呼吸近在咫尺,看过来的上目线夹杂着变质的情愫。

决定权在西尔维娅手里,做出选择的时间长短取决于她对后背疼痛的忍耐限度。她没有犹豫——朝思暮想的东西触手可及,她怎么可能犹豫——她低下头亲吻爱丽丝。

这是一个漫长的吻,包含黏膜接触与体液交换。西尔维娅表现得颇有余裕,她结束这个吻之后再次拉近距离,爱丽丝喘息着对上她的视线——“图书馆的闭馆时间到了,但是你还有一个课时的《高级死灵召唤》没有完成,我不想耽误教学进度。”以陈述句包装的邀请冠冕堂皇,求知欲旺盛的学生没有拒绝的理由。

西尔维娅的住处没有客房,她理所应当和爱丽丝同床共枕。前一秒她还在讲解缔约权的转让程序,下一秒她就含住了爱丽丝的耳垂。西尔维娅从身后搂住爱丽丝,她的乳房紧贴着学生赤裸的脊背。

“——!”

昏昏欲睡的学生遭到突然袭击,惊呼被塞进口中的手指堵住,湿热的气息转移到她的颈侧。颈总动脉被牙齿摩擦并不是令人放松的体验,所幸拨弄舌头的手指在这时离开口腔,湿滑的触感从胸腹一路下移到大腿内侧。西尔维娅的手指在敏感的部位来回滑动,爱丽丝体内分泌出更多液体,她开始难耐地在年长者怀里扭动。

“呜、老师……”

“我以为你会想在这个时候换个称呼,”西尔维娅再次突然袭击,她在爱丽丝的体内曲起指节,缓慢又令人难耐地触碰内壁的皱褶,爱丽丝赤裸的后背无意识地摩擦她的乳尖,她在学生的耳边喘息着完成问话,“嗯……你不叫我西尔、吗?”

“嗯啊——西尔、维娅……”爱丽丝偏过头和西尔维娅接吻,她注意到那双眼睛里不合时宜的冷静,但是趋利避害的本能被更原始的愉悦覆盖,埋在她身体里不受她意志控制的那一部分在某个点上按压摩擦,她颤抖得越发厉害,她被来自体内的浪潮包裹。

爱丽丝向来是个举一反三的好学生,她把身体撑到西尔维娅上方时还在平复呼吸,她的头发垂落在她的脸侧,她们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对视。西尔维娅搂住爱丽丝背部的手臂稍稍施力,爱丽丝从善如流地压过来亲吻她的锁骨。

进展比意料之中的还要顺利,或许再过不久她就能故作自然地说出那个请求,应该挑选一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这对一个被噩梦缠身的死灵术士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再用脆弱的语气恳求她优秀的学生,她的爱丽丝一定会答应师长的请求,西尔维娅想。她闭上眼睛,在学生不算轻柔的动作下漏出喘息。

西尔维娅自幼就对索尔情有独钟,这位巨神频繁出现在世界史和战争史的相关书籍中,他的名字在神代战争之后被用作衡量力量强度的单位。她在十八岁的时候再次想起这个名字,当时她正在抚摸一条骨龙的颅骨,手握力量的充实感令她着迷。西尔维娅终于明白自己选择死灵魔术的理由以及执念的源头,她从最开始就不满足被数值衡量的力量,她想握住的是力量本身。

这当然是逾矩的,任何需要以人类(或者人类灵魂)作为祭品的召唤行为都是逾矩的,但是——当然,法条也好,规矩也好,总是用来打破的。西尔维娅以揠苗助长的方式培养她的小情人,又对唤醒古神所需的代价和条件语焉不详——“噩梦和灵魂,以及魔力满足最低召唤要求”她轻描淡写地回答,又恰到好处地在语气里透露出向往,她的学生埋头写下两行笔记,对此深信不疑。她为爱丽丝的每个进步而欣喜,她在等待这只小羔羊成长为足够优秀的祭品——她轻信、盲目、有求必应的小羔羊。

西尔维娅耐心又不耐心地在每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缩进年轻女孩的怀抱,爱丽丝睡眼惺忪地搂住老师,在她耳边轻轻软软地叫她的名字。

“西尔维娅、西尔维娅。”

爱丽丝的确是挽救西尔维娅睡眠质量的良药,但是作为储备祭品的她更有价值。西尔维娅在一年级学生期末考试结束的当晚惊醒,她模模糊糊记得有一群巫妖吧唧着嘴挤过来分食她的灵魂。与她缔约的骨龙伏在床边,庞大的魔物听见声响,安静地用金灿灿的眼睛望过来。

“现在才凌晨三点,我的女士,”它慢吞吞地说,毫无疑问是抱怨的语气,“您得尽到饲主的义务呀。”

她身边的小羔羊发出小小的哼声,然后温暖的身体贴近,轻柔的吻落在她额头上。

“为我唤醒索尔吧。”西尔维娅翻了个身,把脸埋进爱丽丝的胸口,没有修饰过的句子脱口而出,她说这话的语气与小时候拉着母亲衣角说要买下全套《索尔传》如出一辙。

“好。”她有求必应的学生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又亲了亲她的额头。

爱丽丝当然记得这个约定,就像她记得西尔维娅话里行间那一点点向往一样。她花了两天复习了一下缔约权的转让法术,然后敲开导师的房门——“老师,是时候创造奇迹了。”这是《索尔轶事》第五章第二节的第一句话。

她在讨人欢心这方面的确无师自通。西尔维娅想,跟着学生走进书房。她并没有任何愧疚,她的胸口被心脏撞击得发疼,铺天盖地而来的期待将她吞没。

一切进展顺利,西尔维娅的学生的确和她一样优秀。磅礴的魔力席卷而来,被惊醒的魂灵在高密度的魔力漩涡里咆哮,距离神代战争中陨落的巨神现世还有十秒、九秒、八秒——然而施术者突然改变了主意。西尔维娅的尖叫淹没在魔力溃散的巨大声响中,她听见巨神的怒吼远去,最终一切归于寂静。

我需要你给我一个解释。西尔维娅想这么说,但是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发出声音,失落感带来的痛楚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脏,她茫然地注视着爱丽丝,漂亮的绿色眼睛里饱含泪水。

“他给我讲解了一下召唤他所需的代价,我觉得……我认为我应当终止召唤。”

如果她们两个中有谁能辨明夹杂在怒吼中的细语,那也一定是爱丽丝。爱丽丝才是更有天赋的那一个,西尔维娅比她更清楚这一点,这也是她选择爱丽丝的理由。

“他也说您从来都不会爱我。”现在被她精心挑选出来的小羊羔红着眼圈,看上去委屈极了。这话比起陈述更像质问,爱丽丝吸了吸鼻子,还是没有让眼泪落下来,“这个我刚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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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为一名老练的冒险者之后,爱丽丝很少再想起那回事。

实际上在找到现在这一帮伙伴之前,背叛与被背叛在冒险者之间本来就是惺忪平常的事:象牙塔外可容不得多管闲事的古神提醒她将要做的事情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唯一的遗憾是她再也不能顺畅地使用死灵魔术,她每次试图集中精力都会想起那双绿色的眼睛。

毕业之后通过自学转专业总是麻烦事。

刺客小姐在西尔维娅的注视下差点拿错杯子,她为自己倒了一杯热可可,迫使自己和那双眼睛——那双她曾经迷恋过的眼睛对视。“老师,”爱丽丝无比顺畅地以这个称呼作为寒暄的开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西尔维娅站起身,她似乎是在等待一个拥抱——或者任何一个能表示亲密的动作,她们对峙了几分钟,爱丽丝觉得自己握着玻璃杯的掌心开始冒汗,最后西尔维娅伸出右手,爱丽丝没有拒绝她。

“那么莱曼先生,我的委托就拜托您了。”

“您放一万个心,当然,我会把账单寄给您的。”

西尔维娅像是突然对商量委托细节失去了兴趣,她对络腮胡点点头,又把注意力放回她曾经的小情人身上。“索尔最近在教我下厨,你想抽空来尝尝神代时期做法的烤龙排吗?”

是该恭喜她还是该可怜一下那只无辜的小羔羊?爱丽丝想,随手把玻璃杯搁在了茶几上。“不了,感谢您的邀请。”她与西尔维娅的眼神接触,露出微笑。

莱曼把西尔维娅送到门口。以他一贯对待客户的态度来说,这一次的“期待您再次选择我们”总显得不那么心甘情愿。

他关上门,回过头和表情复杂的爱丽丝对上视线。“我觉得你不太喜欢她,我猜是你俩师生恋谈崩了所以她挂了你好几门课你才毕不了业的。”矮人顿了一下,后退了两步以便打量她的表情,“嗨,小姑娘,高兴一点儿,我打算在她身上狠宰一笔——你说市场价的十倍怎么样?”

爱丽丝在“她其实并不是很在乎那点钱”和“你这样的行为败露了绝对会影响我们所的声誉”以及“其实你搞错了很多东西”之间犹豫了一小会儿,然后她想起来自己十几分钟前才对理查德说过所谓佣兵意义上的自由。于是她弯下腰,短促地拥抱了一下她的雇主:“……谢谢你,老家伙。”

“不客气。”

Fin.